【曦瑶情师/12:00】折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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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。
——徐再思《折桂令》
今.古井生波
他盘坐在香案前,木鱼声“笃笃”地敲在一室寂静上。佛像慈悲地俯瞰红尘,烛火阑珊,在喃喃的经文中,又摇曳过一百零八颗念珠的轮回。
一阵风吹来,堪堪在门槛上停下,挟着一丝阴冷、还有淡淡的桂花香。半晌,清亮温柔的声音笑道:“二哥,这么晚了,怎么还念经呢。”
他又来了,那个人,或者说,那只鬼。
无妄闭上眼睛,没有回应。木鱼声一拍不漏,稳稳当当。
桂香的风轻轻巧巧地飘进大殿,落在他身边的禅垫上。那鬼显出形来,正襟危坐,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面前的和尚。
“二哥,今晚月色很好,不出去看看么。”
无妄终于停下了口中的佛经,道:“施主既为邪祟,也敢堂而皇之地入这佛堂么?”
这只鬼是三年前出现在他面前的,自称叫金光瑶,是他从前的三弟,总是“二哥”“曦臣”地唤他。然而他自小失怙,七岁就被师父广悲带入佛寺修习,只有个俗家姓名“蓝涣”,从未有过“曦臣”的字,更未听说过什么三弟。他本以为佛门清净之地,不敢有邪祟造次,不曾想这金光瑶竟不怕那满寺神佛,几乎夜夜来找他,实在是让人苦恼至极。
金光瑶轻轻一嗤:“我不过是一缕孤魂而已,即便有恶债,也已还清。我在寺中从未有不敬之举,那佛祖菩萨凭什么不论青红皂白地打杀我?”
无妄摇摇头,阖目又开始诵经。
“你不爱看我。”金光瑶托着腮平静道,“为什么?因为厌恶,还是因为漠不关心?”
都不是。无妄没有回答,心里却明白。因为每次看到这只鬼,心中就会不自觉地震动,微乎其微,但让人无法忽视。
金光瑶默默地看了他一会,深吸一口气,道:“我等了你很久。”
“我等了你很久,等你来找我。可你没来,没关系,我去找你。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了,你已经不愿理我了。”
无妄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。金光瑶眼中有一瞬间闪过莹亮的水光,下一刻又消失无踪。这只鬼还是笑吟吟的,仿佛永远也不会生恼或者伤心。
无妄心中浅浅地一痛。
“你想干什么?”他妥协地站起来。
金光瑶笑开了:“喝杯茶吧。”
温杯、醒茶……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,茶香晕染在无妄如玉的容颜前,金光瑶接过茶杯,望着眼前的人,目光好似穿过邈邈的时光。
无妄端起茶盏,一颗满月皎皎地浮在里面。他略晃了晃茶汤,轻啜一口,满足地眯了一下眼睛。
“今天的月亮好喝吗?”金光瑶笑着对他眨眨眼。
无妄看起来有些困惑。金光瑶道:“你以前也喜欢喝映着月亮的茶,说月光有一种淡淡的清味,很好喝。我当时总觉得你真是风雅极了。”
无妄脱口而出:“不是风雅,只是抱着小孩子那样的心思,觉得很有趣而已。”
金光瑶的眼中霎时间迸溅出来惊喜:“你怎么知道?你…你记得?”
“不。”无妄避开他期望的目光,“只是感觉罢了。”
金光瑶闭了下眼,掩住眸中失落的痛:“……是么。”
“曦臣,你为什么会出家?”
无妄道:“我四岁时父亲去世,没几年母亲也随他去了。我那时还小,家里负债累累,也没什么亲戚,一个人要活下去难如登天。有一天师父在街上见到我,就带我回了佛寺。”
金光瑶敏锐地觉察他省去了一些东西:“为什么见到你就要把你带回去?因为你有慧根?”
无妄又想起广悲那天说的奇怪的话。他说:“蓝涣,你与佛有缘,又与佛无缘。入了佛门就必须守着清规戒律,你真的想好了?”
那时正是隆冬,蓝涣又饿又冷,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年开春,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后来证明他确实有慧根,不光性子平和寡欲,对佛经和佛门功法的领悟力也是出类拔萃。同门师兄弟对他有羡有妒,只有广悲偶而在他不注意的时候,会望着他叹息摇头。
无妄把困惑抛到脑后,淡淡道:“也许只是觉得我可怜罢了。”
“那你喜欢做和尚吗?”金光瑶逼问,“做了和尚就不能有喜欢的人,你真的——”
“夜深了,小僧要回寮房了,施主也尽快回去休息吧。”无妄失礼地打断他,不知为什么不太敢看他的眼睛,匆匆离去。
他逃似的回了房,在床上辗转反侧,不知几更才将将睡着。他好似被拉入了一个缥缈的境地,像梦,又比梦真实得多。
他站在一座小小的院子前,目之所及有一大片桂花。芬芳盈鼻,一个人站在桂树下,身上落满碎金,对自己温柔一笑。
他走上前,折下一枝桂花,好像是想讨那人开心。可那人却流下泪来,边哭边笑,抱着花枝望着自己。
“别哭。”他看见自己手忙脚乱地去拭那人的泪,“别哭,我在的,我没有讨厌你,我,我心悦你的。别哭,别难过了。”
那人靠进了自己怀里。他拥住对方,一颗飘泊的心“扑通”落下来,安稳满足到好似拥有了一切。
无妄猝然惊醒。他有些仓皇地环顾四周,房间空荡荡地只有他一个人,没有那抹桂香的倩影。
他捂住脸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……
寺院外山林中一片空地上,灵力掀起狂风,将树枝震得“噼啪”作响;一串菩提子重重击上树干,枯木应声而倒,飞起一地尘埃。
无妄收了功,双手合十,总算稍微吐出了些胸中的滞闷。
身后有人含笑道:“怎么不去练功房,反而来这?万一误杀了几只虫啊鸟的,岂不罪过?”
无妄猛然转身:“金光瑶?”
金光瑶飘飘悠悠坐在树枝上:“是我,二哥这些天过得如何?”
无妄不答反问:“你这些天去哪了?”
金光瑶眸中笑意加深:“怎么,你想我了?”
自是想了。金光瑶不见踪影的这些天,无妄时不时就念起这个人,连广悲都觉察到他似乎心不在焉。他气恼自己静不下心,潜意识里又担心金光瑶出事,这才跑到人迹罕至的后山来练功,聊做发泄。
无妄垂下眼帘:“只是奇怪你突然不来纠缠而已。”
金光瑶“倏”地掠过来,神色有一丝黯然:“承认你担心我在意我,就这么难么?”
无妄哑然,下意识去碰他的脸颊,又在触到的那一刻像是被火燎到般飞快撤手。
“等等!”金光瑶一把抓住他的手,几乎是恳求地对他说:“曦臣,别走。”
“……”无妄知道自己应该赶快抽身,可身体仿佛是被定住了一般,满眼都是金光瑶那双眸子中深藏的悲哀,满心都是不知来由的酸楚和歉疚。
“我……”
“你答应过我的。”金光瑶轻声说,“你答应过我的,你忘了吗?”
一刹那好像有漫天的桂花向无妄涌来,金黄色蒙住了眼睛、催退了时光。一位白衣公子半跪在桂树下,似乎在抚摸着什么东西,口中喃喃道:“回来好不好,我会对你好的,一定会对你好的。”
一滴泪从无妄的脸颊上滑过,浸透的是百年前的悲凉。
他猛地抽回手,落荒而逃。金光瑶远远望着他的背影,似哭似笑。
……
“无妄,怎么了?”广悲刚讲完经,一出门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徒弟。无妄连忙刹住脚步,赧然道:“师父,弟子……”
广悲打量了他一番,道:“随我来。”
二人到了无人处,广悲平静地开口:“无妄,你的心乱了。”
无妄浑身一震,开口想解释:“师父——”
广悲抬起一只手打断他:“我不是要责怪你。无妄,你可还记得,我说过你与佛有缘、又与佛无缘?”
无妄点点头。
广悲叹息道:“如果你有实在过不去的坎,那么尽可大胆地做决定。出家不是为了将你禁锢在佛堂中,随心而行,也许才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答案。”
无妄却摇头:“若是心生妄念便放任自流、而不是尽力摒弃杂念,又何谈修炼心性?无妄以为,既选择了一条路,便要坚定地走下去,而不能遇到些挫折就想着放弃。更何况,师父对弟子有救命之恩,弟子早已决定此生都要尽力报答师父。”
广悲闻言,没有露出欣喜满意的神色,反而更加忧愁:“你这孩子很有些死心眼…我功力不够,看不出你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格、又究竟该选择哪条路。不管怎样,有恒心是好,但凡事切莫强求。”
“弟子明白。”无妄深深一揖。
昔.破棺重逢
金光瑶从棺中挣脱出来时,离观音庙事变已经过去了不知几个十年。有人在封棺的阵法中留了一个高妙的破绽,他误打误撞,总算是得以重见天日。
他的魂魄虚弱至极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。他漫无目的地在世间漂游,寻找生机旺盛的草木依附,汲取一点灵气,才能继续苟延残喘。
他到过清河,聂家在聂怀桑的治理下蒸蒸日上,再不复从前的萧条;他到过兰陵,金凌坐在家主的位置上,举手投足威严赫赫,无人敢轻易小觑;他到过云梦,江澄娶到一位很有个性的女子,江家比江枫眠做家主时更加热闹繁荣;他看遍了红尘中的变迁,慢慢也释怀了曾经无法释怀的东西。污浊斑斑伤痕累累的心头渐渐变得干净,独留下一抹沧海桑田的苍凉、还有一朵深深烙下的云纹。
他太虚弱了,虚弱到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。他也曾经想飘进云深不知处再看一眼,可到了山门前,看到门生拿出一枚玉牌时,心又像被狠狠刺穿一般痛。
他失去了所有伪装的勇气,最后仰望一次峰顶的寒室,黯然准备离开。
“宗主。”门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。金光瑶一下子怔住,情不自禁地回头一看,却没找到那刻入骨髓的身影。
陌生的男子向门生点点头,带领一群人御剑离去。金光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,想问,又不知道有谁可问。
蓝曦臣呢?蓝曦臣去哪了?
然后他听到了琴声,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像流水经过石缝时的呜咽。他身不由己地被琴声裹挟而去,到了姑苏边界的一座山脉中。
几里之外就能闻到香气,是桂花的芬芳。金光瑶秉持着很多人对“花应该能闻到香味才好”的执着,又喜欢吃桂花做的甜品,还觉得桂花寓意好,因此很喜欢桂花,可蓝曦臣却更偏爱淡雅的花。见到这一片桂树林,他一时有些纳闷:种这么多桂树,恐怕不是蓝曦臣,可不是蓝曦臣,又有谁会用《问灵》来招他?
琴曲由不得他犹疑,直接将他带到弹奏者面前。待看清对方的容貌,金光瑶手指禁不住颤抖起来——真的是蓝曦臣!
一瞬间,好像又带着凛冽寒气和杀意的剑锋向他刺来,金光瑶本能地要逃,却被琴声束缚住,惊慌地哀求:“二哥,别杀我!”
蓝曦臣却疑惑地向四周张望:“奇怪,琴曲明明显示是招来了魂魄的啊?……阿瑶?阿瑶?”
他感觉不到我在。金光瑶松了口气,随即又痛恨自己刚才的没骨气。危险解除,浓浓的怨恨紧接着漫上来,他瞪着蓝曦臣,道:“你不是不叫我阿瑶了吗?现在又装什么大尾巴狼?蓝宗主,从此我们恩断义绝桥归桥路归路,再莫要纠缠我了!”
《问灵》停了,金光瑶甩袖就要走。蓝曦臣弹了不知多少年才招来魂魄,先是狂喜,接着又希望落空,不肯相信地站起来寻找:“阿瑶?阿瑶?是你吗?”
金光瑶顿住了。蓝曦臣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一样,不停唤着“阿瑶阿瑶”,无助而茫然地到处打转,希望能得到哪怕一声的回应。他直到最后也没找到心爱的人,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中央道:“阿瑶,你在对不对?你是不是还生气?我错了,是我对不起你,你回答我一声好不好,我真的好想你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好久,几乎是在哀求。金光瑶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,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和哀恸的眼眸,心中最后的倔强终于被击溃,颤抖着去拨动琴弦。
真的很想这个人,挥之不去的想,日日夜夜都徘徊在脑海里无法驱逐。想他笑着的样子,想他唤自己“阿瑶”的声音,想再和他一起听一场雨看一场花。从前的怨仇竟如此轻易就随风散去,刻在魂魄中难以湮灭的,是一眼万年的怦然心动。
可琴弦纹丝不动。金光瑶的魂魄力量太弱,连一根细细的琴弦都无法撼动。金光瑶不死心地不断尝试,却始终是徒劳无功。蓝曦臣对着空气说了许久,终于不得不接受事实,坐回琴前,垂着头几不可闻地念叨:“阿瑶,阿瑶,阿瑶……”
两个人隔在阴阳生死的天堑相对而坐,一个眼中的血泪早已干涸,疯疯傻傻地念着挚爱的名字;一个无论怎样都无法让对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,颓然地捂住嘴泣不成声。
“不对,”蓝曦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又小心翼翼地弹了一遍曲子,这次招的是附近刚去世的一位老者。魂魄顺利地来了,蓝曦臣给人烧了些纸钱做为劳顿的补偿,将其又送走后,才蹙眉自言自语:“不对,琴曲本身和我弹的都没有出错……有没有可能是阿瑶来了,但魂魄太虚弱才拨不动弦?”
金光瑶破涕为笑:“你总算没彻底傻了。”
蓝曦臣又重拾了希望,从乾坤袋中拿出个湖蓝的珠子来放在架子上,激动地在旁边走来走去。金光瑶认出这是养魂珠,既能滋养魂魄,又能提供大量魂力。他晃晃悠悠地卧到珠子上面,顿时舒服地叹了口气。
蓝曦臣忐忑地盯着珠子。金光瑶嗤笑:“你看又能看出什么来?我现在这么不济,要把这珠子的魂力吸收到你能看出来变化,至少要几个月。快去歇着吧,晃得我眼花。”
蓝曦臣当然听不见,依旧一边在旁边守着,一边拣着好听的话来哄他。金光瑶心里受用,大度地决定不计前嫌,在蓝曦臣的絮絮叨叨里安然地闭上眼睛。
蓝曦臣说了许久才停下来,用极尽温柔的目光看着养魂珠。他好像能看见一只小小的阿瑶睡在上面,脸颊软软,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。
平生未曾相思,幸得上天垂怜、故人重聚,终解何为相思。
今.情不由己
他又做梦了。时值初夏,桂树的叶子油绿油绿,有人坐在茂盛的枝丫间,低着头叫他。
他张开双臂,那人一下子跳下来,轻飘飘地扑进他怀里。他顺手将人抱着不松开,两个人打打闹闹地笑个不停。
无妄从梦中醒来,嘴角残留着幸福的笑意。窗外星斗亮得如同箭芒,寺中一片寂静,只有值夜僧人路过时轻轻的脚步声。
他是被一些不寻常的响动惊醒的。有什么东西在树丛中沙沙作响,空气中有一缕极淡的桂花香。
无妄打开窗,疑道:“金光瑶?”
那动静停了,下一刻,一个眼睛绿幽幽的黑影突然从树丛中扑向他的面门!
无妄一掌将那邪祟打飞,撞到了墙上。巨响好似一声号令,四面八方的树丛中、屋檐下同时跃出各种邪祟,嘶吼着扑向寺中的僧人。
无妄一手取下菩提子迎敌,一手放出信号。信号在空中炸响,所有僧人都立刻惊醒,反应极快地抄起武器与邪祟拼斗起来。
无妄余光看到许多邪祟跳进了广悲的院子,心下着急,不慎露了个破绽出来。他身后正是一只修炼日久的树妖,见状飞跃而起,尖锐的爪子直掏向他的后心!
“砰!”一道金光突然激射而出,直接贯穿了那树妖的丹田,将它的妖丹震得粉碎。无妄抹掉额头渗出的冷汗,转头一看,正是金光瑶。
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,金光瑶一击过后明显虚弱了许多,连身形都有些飘忽起来。无妄将他护在身后,佛珠过处,邪祟纷纷被精纯的佛力打得魂飞魄散。待到处理尽了院子中的邪祟,无妄将金光瑶安顿在自己房里,又匆匆赶向广悲的住处。
师徒二人联手,很快将寺中的邪祟全部收服的收服、灭杀的灭杀。无妄闭着眼睛仔细闻了闻,果然在血腥味中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桂花香。
他紧紧地皱了眉。
广悲也是满脸严肃。无妄问道:“师父可知这些邪祟从何而来?”
广悲凝重地摇摇头,又问:“你呢?”
无妄顿了一下,避开广悲的眼睛道:“弟子也是一头雾水。”
广悲打算继续探查,看能不能找到线索。无妄把各项事宜交代给下面的师弟,自己悄悄回了院子。
“金光瑶?”他点亮油灯,叫道。
金光瑶从他的榻上显出形来:“我在,你没受伤吧?”
无妄摇摇头,暗地里用有些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,试探道:“你有没有闻到什么不同寻常的气味?”
可能是金光瑶身上总带着桂花的香味,导致他分辨不出空气中的桂香。他茫然地闻了半天,道:“没有啊?”
“是吗。”无妄不知怎么很不喜欢怀疑这个人的感觉,更何况他还救了自己,也不像是什么恶鬼。他真诚地道了谢,金光瑶摆摆手道:“没事的,你要是没了,我不得伤心死。”
他这话说得直白,却又没戳破最后那层窗户纸。无妄无端地耳根一烫,半真半假地怒道:“寺庙之内,莫要胡言乱语。”
金光瑶笑眯眯地望着他,没说话,只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。
“说起来,你的魂魄倒是很干净,没有妖力也没有怨力。”无妄奇道。
“对啊,我活着时本就是人,自然不会有妖力;至于怨气,若是有了,不就成了邪祟了么?”金光瑶懒懒道,“我用的是魂力,不过这东西不好修炼,你看就刚才那一击,我就已经耗费大半力量了。”
无妄不由得奇怪。按说这世上没有肉身的魂魄,如果不是生前就修为高强魂魄稳固,又不走一些歪门邪道练就邪功的话,是很难长久存于人间的。他从未听说过有“金光瑶”这么一位人物,此人又没有怨力,那他究竟是怎样安安稳稳地在阳间待了这么长时间的?
但这些疑问他没有问出口。金光瑶看起来非常疲惫,道:“我先走了。二哥,明日辰时在山下石碑处等我吧。”
“做什么?”
“带我出去转一转,算作救你的报答。”金光瑶笑得狡黠,“不要失约哦。”
翌日,无妄纠结许久,还是收拾收拾下山了。他鬼使神差地拿出自己最好的一件僧衣,一丝不苟地穿戴好,才往山下走去。
路过的小和尚惊道:“哇,大师兄,你真好看。这是要下山?”
无妄确实生得俊朗至极,面如冠玉,温文尔雅,浑身总好似有种出尘的仙气。再靠衣装一衬,愈发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眼。
无妄点点头,绕了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向山下行去。古老的石碑旁果然已经等着一抹身影,金光瑶一扭头,惊叹道:“哇,二哥。”
无妄在他毫不掩饰的目光下微微有些羞赧。金光瑶仿佛又看到了射日之征刚结束时,那个总因被大姑娘小媳妇捂着嘴偷看而不好意思的泽芜君,笑道:“二哥,这身很适合你。”
金光瑶想去集市转转。无妄刚想说他身形不稳容易被认出来是鬼,突然发觉他一夜之间竟然已经将魂力恢复得差不多了,不由得在心里纳闷。
金光瑶没觉察他的心思,高兴地拉着他往镇子里走。集市很热闹,金光瑶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看这看看那,兀自乐个不停。
无妄问:“你没逛过集市?”
金光瑶道:“逛过啊,但很久没有和你一起逛过了。而且我小时候总买不到想要的东西,长大了就有点心病,总爱看那些小玩意,让你见笑了。”
他的前半句和后半句都没没来由地让无妄有些心疼。无妄见他在一个精巧的风车前驻足许久,于是掏钱买下来递给他。
金光瑶惊喜:“送我的?”
“嗯。”无妄看他开心的样子,自己心中也柔软了起来。
“谢谢。”金光瑶接过风车,半遮在袖子下,“你以前也是这样,我喜欢的东西再幼稚,你也愿意买来给我。”
他看着无妄,眼中流露出倾慕和依赖:“我活了一辈子,只有你对我这么好过。”
无妄哑然。他突然生出一种冲动,想抱住这个人,告诉他:我今后会一直对你好、对你更好的。
他的手伸出去,又硬生生僵在半空中。金光瑶身后正好有一辆马车驶来,无妄找到台阶,要去拉金光瑶的手腕把人引到路边。
金光瑶好似不经意地一抬胳膊,无妄猝不及防,直接握住了对方的手。
这一刹那,什么东西从他的心中喷薄而出,先是带着被压抑许久而反弹出的激动,后来又慢慢变为温柔烫贴。他的灵魂好像等这一刻等了很久,从最深处流出了久别重逢、苦尽甘来的泪。
“二哥。”金光瑶唤他,“二哥,蓝涣,曦臣。”
时间好像停滞了,直到有人注意到他们不对劲,无妄才大梦初醒般放开金光瑶。两人在沉默中往前走,到了集市的尽头,无妄轻咳一声,道:“那么贫僧就先回——”
“等等。”金光瑶拦住他,“天色还早,二哥不如去我那坐坐?”
金光瑶的家离寺庙很近,就在隔一座的山上。精心建造的院落四周错落有致地栽了各种花木,以桂树为最。正是桂花开的季节,院子被浸没在桂花香气中,显得平静美好。
无妄的目光落在一株正对窗户的桂树下,那里有一方小小的墓碑,上面落着金色的花。
碑上没有字。金光瑶抚摸着它光滑的棱角,笑容中有些哀伤:“这是两个人合葬的墓。”
他没有说下去,但答案已经在无妄心中水落石出。无妄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怯懦——他不敢去想那答案是什么,即使它已经近在眼前。
金光瑶想邀无妄去屋中坐一坐,却被婉拒了。他也没再劝,指着一株桂树平展延伸的枝桠说:“我以前常坐在那上面,往下跳的时候,你就会接住我。”
说罢,他轻灵一跃坐在了枝上。无妄仰头望着他,恍然间好像听到自己笑道:“阿瑶,小心别摔了。”
金光瑶不以为意:“我怎么会摔了呢,二哥糊涂了。”
“喂,喂,二哥?”金光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,“你怎么了,看我看呆了?”
无妄赶忙收回视线:“小僧失礼了,施主见谅。”
金光瑶皱眉:“叫我阿瑶。”
“……”无妄不知所措,半晌,终于极轻地唤了一声:“阿瑶。”
金光瑶粲然一笑:“你好久没有这么叫我了。”
“我跳下去了,记得接住我。”
无妄下意识地伸出手。一切都在这一刻与昨晚的梦境重合,金光瑶毫不犹豫地扑到他怀里,而他紧紧抱住了这个轻盈得好像一团花香的人,就像抱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。
金光瑶终于在多年之后又落进了这个温暖的怀抱中,他的视线一瞬间变得模糊,眼前人从疏离有礼的僧人变成了温和体贴的爱人。他好像在凄风苦雨中飘零了许久、终于回家的旅人,不顾一切地抱住自己最珍视的人,急切地与他亲吻。
无妄一下子瞪大了眼睛,他本想推开金光瑶,可当看清对方的模样时,却滞住了。
金光瑶在哭。
他的动作可以称得上凶猛,仿佛在渴求着确认和安慰。无妄确定只要自己稍微回应他一点点,他都会立即乖顺下来,放下心地粘着自己再也不分开。
可无妄不能。他是出家人,不能因为一只平白无故冒出来认亲的鬼,就轻易地背离自己的道路。他一狠心躲开金光瑶,狼狈地向原路跑去。
“别走!”金光瑶追上他,“别走,二哥,别再扔下我一个人了。”
无妄不忍地停下脚步。金光瑶从背后抱着他,声音喑哑:“别走,我好想你。”
无妄瞥见,他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给他买的那个风车。
金光瑶看起来精神很不好。无妄把他扶回屋里,告辞离开时,余光瞥见架子上有一颗漂亮的湖蓝珠子,里面还有一枝金黄。
他走得匆忙,没有细看。
这天晚上依旧被梦境卷走。他一身白衣站在桂树下,金光瑶流着泪吻他;这次他回应了,抱住对方加深了这个亲吻。金光瑶果然放松下来,自己托着金光瑶的腰把人放在满地落花上,手探向他的腰带。
罗裳迤地,白皙的身躯上绽出红梅;勃发的物什楔进湿热窄小处,腰线骤然绷紧,不堪重负地微微颤抖。情到深处,甬道抽搐着吐处透明的液体,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划过脸庞,金光瑶哭着道:“二哥,曦臣,别走。”
无妄霎时惊醒,汗流浃背,身下一片粘腻。他愣了许久,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。
情不由己,再难无妄。
昔.相濡以沫
“二哥,起床啦。”有人在蓝曦臣耳边叫他。蓝曦臣睁开眼睛,对着旁边空无一人的床榻笑道:“早,阿瑶。”
金光瑶养了一年多的魂,虽然还不能显形或让人触碰到,但出声说话已经没问题了。二人约好今天去逛集市,早早起来便下了山。
蓝曦臣运转灵力,就能感觉到金光瑶在摊子之间窜来窜去,他在哪家前停的时间长了,就是有喜欢的东西。蓝曦臣一路上走下来,袖子里揣着手里拿着各种小玩意儿,引得路人频频侧目。
金光瑶挂在他脖子上,笑弯了眼睛。
“二哥,你真好。”他说,“什么幼稚的东西都愿意买给我。”
蓝曦臣道:“我也很苦恼呀,本来攒了钱想给你一掷千金,可你只要点摆件啊糖人啊之类的,让我想为你挥霍无度都无从下手。”
金光瑶想像蓝曦臣走进店里,大手一挥,说“这店里的东西我都包了”的样子,差点笑得从蓝曦臣身上跌下去:“不行太傻了,我不当地主老财的小妾。”
金光瑶的笑声越来越大,路边一个小娃娃惊恐地盯着蓝曦臣背上大笑的空气。蓝曦臣哭笑不得:“你小声点,吓着别人了。”
“哎呦我岔气了,好疼哈哈哈哈……”
蓝曦臣担心:“那怎么办?魂魄也会岔气?”
金光瑶拍他的脑袋:“当然不会了大少爷,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。”
蓝曦臣认真道:“不是别人,是你说什么我都信的。”
金光瑶呆了一下,然后给了他一个感觉不到的吻:“二哥,我爱你。”
回家后,金光瑶找地方收藏起来买下的东西,蓝曦臣则去桂树林中不知做什么。金光瑶忙完了出去一看,见自己的衣冠冢前放了一大束桂花,蓝曦臣白衣的身影在树林深处隐隐绰绰。
蓝曦臣拣开得最好的桂花折下抱在怀里,满头满身都是细碎的落花,给他的谪仙般的身影染上尘世的暖和甜。金光瑶飘到树枝上坐下,玩笑道:“二哥,就这样把人家花折下来了,好狠心。”
蓝曦臣答道:“有花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嘛。”
“歪理。”金光瑶笑开了,“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折这么多花?”
蓝曦臣眨眨眼,卖了个关子:“过两天你就知道了。”
“好吧。我跳下来了,你接住我。”
蓝曦臣张开双臂,紧接着一阵轻柔的风落到他怀中。他拢住金光瑶和一大捧桂花,道:“我想见你、碰你了。”
“再等等。”金光瑶说,“再等十几年我就能显形了,几十年后你就能碰到我了。”
两天后,金光瑶睡醒时,一眼就看见枕头旁摆着一颗养魂珠,剔透的珠子中竟然封着小小一枝桂花,丝丝缕缕的香气从中渗透出来。
金光瑶惊喜又新鲜地把珠子滚来滚去玩,像个好奇的猫儿一样。蓝曦臣邀功道:“怎么样,这样你吸取魂力的时候,自然而然能带上桂花香了。”
“你当我是姑娘家吗,爱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。”金光瑶装模作样地抱怨了一下。
蓝曦臣循着声音做了个抚摸的动作:“是我想把你弄得香喷喷的,这样就很容易找到你了。”
“找到我?”金光瑶不解,“我就跟着你呀,哪也不去。”
蓝曦臣心一暖,旋即叹气道:“阿瑶,我的寿数总是要尽的。”
金光瑶愣了好一会儿,急道:“那我和你一起去转世。”
“你的魂魄还需要养至少一百年才足够转世,我…恐怕等不了那么久。”蓝曦臣道,“没事的,下一世我来找你,然后咱们俩一起过一辈子,再一起去转世,好不好?”
金光瑶落寞道:“可到时候你就不记得我了,怎么会来找我、和我在一起呢?”
“我这种修为的修真者转世,记忆很可能会有残留。要是万一我真的忘了,那你就来骂我,我就想起来了。”蓝曦臣逗他开心。
金光瑶“噗嗤”一笑:“骂你?我可不干那么掉价的事。”
蓝曦臣感觉到他窝进了自己怀里,半晌出声道:“你一定要记得啊。”
蓝曦臣估摸着他额头的地方,落下一个吻:“放心,你要好好养魂,我就去找一个桂花香的阿瑶,肯定一下子就能找到。然后咱们就可以继续在一起了。”
他的话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,金光瑶的担忧渐渐消弭,握住蓝曦臣的手要他答应了许多无理取闹的要求。
他闭上眼睛想,蓝曦臣下一世会是什么样子呢?也许还是修仙世家的顶尖弟子,也许是一身清骨的书生,也许是举世无双的儒将,也许是一个一点铜臭味也没有的商人……不管怎样,说不定哪天自己醒来时,就能看到一位陌生又熟悉的公子坐在床头,捧着一大束桂花温柔地唤自己“阿瑶”。他们可以继续厮守在这红尘之中,一世又一世,白头偕老,相濡以沫。
今.疑心反目
无妄端着汤药,穿过一道道门廊,来到广悲的住处。老和尚静静地躺在床上,脸色有些苍白。
“师父。”无妄叫醒他,“该吃药了。”
“无妄啊。”广悲的声音有些沙哑无力,“扶我起来一下。”
无妄忧心忡忡地扶着他靠在床头:“只不过是着了次风寒,为什么迟迟好不了?”
广悲叹道:“可能是老了吧。无妄,现在你是我的大弟子,如果我去了,你可愿意接任住持之位?”
“师父你别多想,不过是风寒而已,过两日就好了。”
广悲却直视着他的双眼:“我是认真的。我总有一天会离开,到那时,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守在佛寺中,一辈子都不能拥有一个长相厮守的爱人吗?你真的不会后悔吗?”
无妄脑海中突然跳出金光瑶的身影,那人抱着自己呜咽道:“二哥,我好想你。”
他在广悲的目光下哑口无言。
“你再好好想想吧。”广悲摆手示意他回去。
无妄惭愧地低下头。床边的小几上置着一壶冷茶,他顺手拿出去让小沙弥重新送壶热水来,却发觉茶香好像有些杂。
广悲喜品茗,喝的都是好茶。无妄心生疑窦,可再仔细闻,又闻不出什么来。
他心乱如麻,快步回了自己房间。一推门见金光瑶堂而皇之地坐在椅子上,顿时抑制不住烦躁:“你怎么在这?”
金光瑶愣了一下:“我为什么不能在这?”
无妄冷淡道:“这是小僧的寮房,还请施主自重。”
“你——”金光瑶被他说得好像个不知羞耻的登徒浪子,恼怒地站起来,可旋即又压抑住火气,深深地呼吸了几下,平和道:“你今日心情不好,我走便是。”
他没再多言,干脆地离开了。桌子上留下一包东西,无妄打开一看,应该是安神解乏的药茶——想必是他这两日照顾广悲有些劳累,金光瑶看在眼里,特意送来的。
无妄缓缓坐在椅子上,懊恼至极地锤了几下自己的头。
金光瑶这次许是真的生了气,一连好几天都没来寺中。一日,无妄站在寺庙门口,边清扫落叶边望着金光瑶住的那座山头发呆,忽地感觉院子角落有什么东西掠了进去,一回头,只闻到一缕极浅的桂花香。
“金光瑶?”无妄纳闷他怎么不理自己,想着可能还是生气,就放下笤帚去寮房找人。没想到自己的住处空空荡荡,无妄四下找了一圈,一无所获,不禁皱起了眉。
金光瑶既然来了,为什么不露面?他神神秘秘地在做什么?
无妄想了想,觉得金光瑶可能是在等自己去给他道歉,又迟迟不见人,才故意过来晃悠一圈提醒自己。他心知自己不该主动和金光瑶有牵扯,可踌躇一番,还是向金光瑶的住处赶去。
如果自己不去的话,金光瑶会不会一直生闷气?会不会伤心?会不会死心眼地等他来?无妄一路想着,脚步越来越急,终于到了桂树林外时,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带些礼物来哄人。
他上下搜索,发现自己实在是身无长物,只好挑了一枝丰润茂盛的桂花折下来,权当做一番心意。
没到小院,就看到金光瑶坐在那株他喜欢坐的桂树上,手里不知在摆弄什么。无妄走近一点,发现原来是自己那日买给他的风车,金光瑶将它的手柄削下来,串上红线,像挂玉佩一样挂在腰间。
他知道无妄来了,但没抬头,也没招呼。无妄拘谨地开口:“前些日子是小僧失礼了,还请施主见谅。”
金光瑶眼皮都没抬一下,兀自去拨弄那个风车。无妄等了一会,又叫了他一声:“施主?”
“我是我二哥的阿瑶,不是无妄大师的施主。”金光瑶淡淡道,“大师请回吧,你不是我等的那个人。”
他跳下树,头也不回地要走。无妄忍不住问道:“如果你等的那个人一直不来呢?”
“他会来的。他答应要来找我,然后和我在一起的。”金光瑶好像突然怒了,转身逼视着无妄,一字一句地说,“他答应过我的。”
无妄被他灼灼的目光逼得后退一步,讷讷道:“阿瑶,你别生气……”
他的样子和以前不小心惹到金光瑶的蓝曦臣一模一样,金光瑶恍惚又回到从前,身上坚硬扎人的刺一瞬间无力地柔顺了下来。
无妄趁机走上前,把那一束桂花捧给金光瑶:“我错了,我不应该冲你乱发脾气。对不起,阿瑶。”
金光瑶犹豫了。也许自己应该和以前那些温暖的回忆作伴,再也不因为这个和尚而失落痛苦,魂魄已经足以转世,走过那人曾经走过的奈何桥,一碗孟婆汤干干净净了断因果。
但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束花,最终还是没舍得放手。也许呢,也许再等一等、再多努力一下,这个人就会回心转意,想起自己以前的誓言?
无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。广悲还病着,他得尽快回寺中照顾和主持各项事宜。金光瑶听说后,拿了些药出来,说是对风寒很有效,又塞了一包点心给无妄,让他注意休息,别熬坏了身子。
无妄想,如果和金光瑶过日子,那这个人一定非常体贴周到,能把一切都安排得舒服可心。
他赶紧把这种念头压下去,道声罪过,默念佛号。
金光瑶的药确实是好药,但广悲的病却还是一日比一日重。这天无妄正在亲手给广悲煎茶,金光瑶从窗外冒出头来:“二哥,做什么呢?”
“给师父弄些茶喝。”
“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没睡?眼睛底下都黑了。快出来透透气,我给你带了点心。”
无妄拗不过他,被拉到院子里的石桌旁。金光瑶从食盒里拿出一碟桂花糕来,又去屋里给无妄倒了杯水出来,劝道:“大清早的,你师父生着病怎么可能醒?你不要担忧过甚,反而把自己熬病了。”
无妄点点头,拈了一块糕吃。金光瑶笑眯眯问:“好吃吗?”
“好吃。”无妄真诚道。
金光瑶得意:“你以前就一直特别爱吃我做的东西。我当仙…我当大官的时候,还放下身价给你做过呢。”
无妄一边吃一边听他回忆以前的事,不知不觉一盘点心都进了肚。金光瑶知道他心焦,便让他先去送茶,说晚上再送点吃的给他。
广悲身体虚弱,连带着胃口也不好,只有喝到自己最喜欢的茶时才会露出些享受的表情。他接过无妄递来的茶盏,细细嗅着茶香,然后饮了一口,满足地闭上眼睛回味。
喝完一盏茶后,广悲道:“寺中的事务……”
“弟子都顾着,暂时没有什么大问题,师父放心。”
广悲摇头:“不是,无妄,我是想说,你的师叔们和师兄弟都能够顾全大局,你不要因为我,影响了自己的选择。”
“师父为何总要如此劝我?”无妄急道,“弟子有哪里做得不对,师父尽可罚我,为什么总想…想让我走?”
广悲深深叹了口气,眼中满是慈爱:“我不是想让你走,你这么有天资又这么懂事,我当然希望你能一直留下。但是无妄,我不想让你后悔,不想让你一辈子都在彷徨和挣扎,到了最后才发现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,可悔恨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“弟子不会后悔。弟子留在寺中、留在师父身边就很好。”无妄扶着广悲躺下,“师父莫再思虑,安心修养,早些回来主持寺中事务才是。”
无妄走出房间,又向院子里伺候的小沙弥仔细问了问广悲最近的情况。说了大约有半刻钟,广悲房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,无妄冲进去,却见广悲竟然昏迷过去,面色青白,唇角还有殷红的血丝。
“住持!”小沙弥大惊失色,“住持你怎么了?”
无妄双手发着抖去探广悲的鼻息,虽然很微弱,但还清晰。他勉强镇定下来,忽然想到什么,拿起茶盏一闻——
残余的茶香中,有一丝古怪的杂香,好像是……桂花的香气。
“快去把慧思叫来!”
寺中有一位不修法术、专修医道的和尚名叫广清,与广悲同辈,总是闭关钻研医术,如痴如醉。他最得意的弟子正是慧思,平日广清不在时,僧人们的病都是慧思来诊治。
慧思把了许久的脉,对无妄摇摇头:“抱歉,以我的能力,只能诊出来是风寒过后遗留的体虚等症状。”
无妄忍不住反驳:“体虚到咳血?”
慧思也觉得不大对,问无妄要过来那个据说有问题的茶盏,仔仔细细闻了半天,迟疑道:“可我真的没闻出来什么桂花香,只是很纯粹的茶香而已啊。”
他问旁边的小沙弥:“你呢?”
“我刚才闻过了,也闻不出来。”小沙弥道。
无妄拿回茶盏又闻了闻,确定那丝香气不是自己的错觉:“可能是我天生对桂花香比较敏感……慧思师弟,我这么做可能有些冒犯,但可不可以请广清师叔出关来看看?”
“当然没问题,住持的身体要紧。”慧思满口答应,“我这就去把师父拉出来。”
小半个时辰后,广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:“我师兄怎么了?!——哎呀怎么这么多人?去去去都出去,慧思也给我出去,医术不行就别在这添乱!”
慧思委委屈屈地和众人一起被关在门外。无妄心急如焚,过了不知多久,房门才又打开,广清道:“那个谁,无妄,你进来。”
“啊?”慧思不平衡,“师父,我……”
广清一眼把他的话瞪回去,招呼无妄进去,随即严严实实地把门关上。无妄赶忙问:“广清师叔,我师父怎么样?”
“确实是中毒,很阴险的毒药啊,就算慧思都只能诊出来风寒。不过别担心,解药应该不难配。”广清凝重道,“无妄,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?”
“师父今早喝完茶不久就开始咳血,我以前也有一次觉得这茶的气味不对,但仔细闻起来又没有;今日可能是那幕后黑手心急加了药量,我才闻出来有桂花香。”
“我看看……确实有古怪,不过连我也闻不出来是桂花香。无妄,你对气味很敏感?”
无妄不知怎地有些恍惚:“不,应该只是对桂花而已。”
广清严肃地问:“那你有没有怀疑的对象?谁比较喜欢桂花?最近有没有遇到身上有这种香味的人?或者谁,又为什么会害广悲?”
无妄只觉得好像有一瓢刺骨的冰水从头顶浇下来。
金光瑶。
广清觉察到他神色不对:“你有想法?”
“不,没有。”无妄下意识地隐瞒,“我只是…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。”
“好吧,如果你想起来什么,记得来告诉我。”广清收拾收拾,急急忙忙叫上慧思回去配解药了。
……
“二哥?”金光瑶提着食盒推开无妄的院门,“我给你送吃的来了。”
无妄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他。
金光瑶吓了一跳:“怎么了?”
“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?”无妄站起来问他。
“啊?”金光瑶不解。
无妄抓住他的双臂:“为什么给我师父下毒?!”
“什么?”金光瑶愣了一下,旋即有些生恼,“蓝曦臣你发什么疯!”
“师父的茶里有桂花香味的毒,那天寺庙遇袭的时候也有股桂花香,不是你又是谁?”
“有桂花香就是我?你怎么不去山下,把所有擦桂花脂粉的姑娘和买桂花糕的小贩都抓过来!”
无妄深吸一口气,把语气平稳下来:“今天上午你硬把我拽出茶房,随后自己进去拿水。接着今天的药量就增多了,是不是你趁机又下了一次毒?”
金光瑶强忍怒火:“第一,我进去只是为了给你拿水,你们的茶房平时只有一个小沙弥看管,要加大药量任何时候都有机会;第二,我从来没有下过什么毒。”
“你三番五次偷偷摸摸来寺里,除了你,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人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?”
“你上次帮我挡了攻击,明明消耗甚巨,第二天却立刻恢复如初。如果只练魂力不可能这么快,你也许暗地里练了什么邪功,想吸我师父的功力?”
金光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:“那是因为我有养魂珠给我补充魂力!”
无妄步步紧逼:“那也许是你知道师父是我在寺庙中的牵挂,才想害他,让我和你——”
“蓝曦臣!”金光瑶怒极地打断他,“我不需要用这么龌龊的手段去获得一个不是一心一意爱我的人,是你答应我会回来找我的,我只是想让你想起来是承诺过什么,想起来有一个人在一直等着你!”
金光瑶吼到最后,尾音不住颤抖,几乎带了哭腔。可无妄不为所动,冷冰冰道:“那你不必煞费苦心了,我并不想想起来。我既名‘无妄’,此生此世便不会有妄念,也不会去思恋什么人。你还是早日去投胎,不要不知廉耻地痴心妄想了。”
霎时间,好像有冰冷的剑锋刺进心里,比当年被朔月刺穿胸膛还要疼还要冷。金光瑶好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无妄。无妄避开他的目光,无意中扫过他的腰间。
那里竟然还挂着那个风车,用红线串起来,在风中摇摇摆摆,显得傻得可怜。
金光瑶终于开口:“你已经给我定了罪,那我说什么都没用了。你说得对,是我不知廉耻痴心妄想。蓝曦臣已经死了,你不是他。”
金光瑶没再说什么,把食盒扔在地上,甩袖离去了。瓷盘摔得粉碎,好像照应着无妄心中隐秘的一个角落。
昔.苦守百年
蓝曦臣是在桂花凋谢的季节去世的。他握着金光瑶还未完全凝实的手,缓缓闭上眼睛。
“等我,阿瑶,下辈子我一定来找你。我爱你,阿瑶。”他这样承诺。
桂花谢得灿烂,蓝曦臣在一片盛大的金色中离去。金光瑶把他和自己葬在一起,在坟前摆满了桂花。
“你能闻到吗。”他对着墓碑喃喃,“桂花很香。记得回来找我。”
小院好像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,没有人练剑、奏箫、沏茶,以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小情话。但是好像又什么也没变,金光瑶心里一直住着那个人,每天都会温柔地唤他“阿瑶”,围着他转个不停。
蓝曦臣会回来的,他只是去别的地方一趟而已。金光瑶把蓝曦臣用惯了的茶具洗干净,又去忙着整理出来大少爷的冬装。
不知道蓝曦臣什么时候回来,一年四季都得准备好。春天要做好轻薄的春衫,颜色可以稍微明亮一点;夏天可以去收集竹露,蓝曦臣喜欢用它来煮茶;秋天折一枝桂花插在花瓶里,做好两人都爱吃的糕点;冬天多囤点肉吃,还要抱出来厚厚的被子……金光瑶忙碌地打理好一切,到晚上忙完了,就提着盏灯笼站在院门口,张望着树林中小路的转角。
家里在亮着灯等你回来,你找到了吗?
金光瑶的魂魄已经凝实了,他可以装作凡人去逛集市了。山下多了许多从没见过的小玩意,他在一个小摊前站定,揣着手盯着喜欢的东西看。
摊主狐疑道:“这位公子,您…买东西?”
“啊,我二哥帮我——”金光瑶习惯性回头,一下子愣住了。
背后没有那个纵容地拿出荷包付钱的白衣公子,只有一片空空的尘烟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匆匆走开,突然没了兴致,一个人慢慢走回山上。
“已经十几年了,怎么还不来。”他自言自语地嘀咕,“会不会才刚转世,还是个小娃娃?”
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,婴儿肥还没有退去,使劲迈着小短腿往山上跑,脆生生地叫:“阿瑶!我来啦!”
他被自己逗笑,觉得有必要以防万一,于是又回集市上去扯了几匹布做衣裳,买了点小娃娃喜欢的拨浪鼓银铃铛什么的。
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,小娃娃的衣服鞋子小玩意不知不觉已经堆了一箱子,还有一箱子少年的、好几箱青年的甚至中年人老年人的东西。金光瑶坐在桂树枝桠上叹气:要是二哥来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可怎么办呀?出去逛街,说不定别人还以为我是他儿子孙子。
他胡思乱想了半天,想起来家里屋顶该修一修了,于是习惯性地直接跳下了树,然后摔在了地上。
他是魂魄,当然不疼,但是心里却一瞬间酸楚得要命。
怎么还不回来啊。我一个人等得有点闷了。
“他会回来的。”金光瑶笑着安慰自己。
又是几十载悠悠逝去,坏掉的灯笼已经堆满半个柴房。朔风卷着枯叶,寒夜中一点灯光伶仃地摇晃。
金光瑶举着灯笼站在院门口,依旧执著在漫漫的等待中。小路黑漆漆的,只有狂风折断树枝的声音。
“叮当,叮当。”忽然,好像有人影从转角转出来!
“二哥?!”金光瑶先是没反应过来,随后狂喜地提着灯笼向那身影奔去,“你回来了?”
人影被灯光照亮,一名阴差和他面面相觑。
金光瑶猛地刹住,呆了一下,不相信地往他身后张望。很多人,有阴差,有新死的魂魄,甚至有半路搞偷袭被抓起来的妖魔鬼怪,可就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他胸口饱胀得几乎要飘起来的云朵突然蔫了,沉沉地坠下来,变成一滩又酸又苦的水,一个劲往眼睛里灌。
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他。打头的阴差讷讷道:“那个,借宝地押送新魂,冒犯了。”
这个突然跑出来的魂魄明显是修炼过的,他们这种等闲阴差不敢随便动。金光瑶回过神来,露出一个浅笑:“兄台言重了。夜黑风冷,不如来寒舍歇息一阵?”
……
“兄台做这差事多久了?”金光瑶给阴差们温了一壶酒,问领头那人。
“大概五百多年了吧。唉,你不说,我都没意识到已经这么久了。”
金光瑶道:“实不相瞒,在下有一件事想打听。”
“七十三年前投胎的魂魄,如今可已经转世了?”
阴差的表情放松下来:“嗨,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。应该还没有呢。小兄弟你不知道,要投胎的鬼那么多,可黄泉路就那么细细一条,排个百十来年是正常事。你打问的是亲戚吧?记得常给烧点儿东西过去。”
“嗯,经常给烧的。”金光瑶笑道,“应该冻不着饿不着。”
又有阴差问:“小兄弟你怎么不去投胎啊?孤零零一个魂儿,在人间应该挺不容易的吧。”
“我等人。”金光瑶望向树林中的小路,“他说投胎回来找我。”
阴差们你看我我看你,最后有一个老实人看不下去,劝道:“小兄弟,我说话不中听,先跟你道个歉。投胎投胎,一碗汤灌下去,还哪来的记忆?哪能记得你?你还是也早点去投胎,别在这儿苦熬了。”
金光瑶摇摇头:“没事,我相信他。他会回来的。”
“这……唉。”阴差大概是见多了痴情人,倒也没再多说,喝完酒道了谢,又押着魂魄上路了。
小院里又没了声响,风声哭得人心慌。金光瑶手一抖,一只酒杯滑落到地上,摔得支离破碎。
“没事的。”金光瑶苍白地安抚自己,“他会回来的。”
蓝曦臣去后的整一百年,金光瑶站在熙熙攘攘的集市外,孑然望着来来往往笑着的人们。
“哇!师兄快来!”一个小和尚许是第一次下山,眼睛放光地跑来跑去,最后在一个面人摊子前站住,瞪大眼睛使劲地看。
他的师兄跟上来,无奈地笑着掏出荷包,给小师弟买下了那个红红绿绿的关公。
后来的和尚二十岁左右的模样,生得竟然是一等一地俊俏。弯起唇微笑时,温雅如竹,风华无双。
金光瑶一下子僵住了。他愣愣地望着那几乎分毫未变的面容,身体中的每一滴血液好像都疯狂地沸腾起来,巨大的喜悦将他的头脑冲得有些发懵。
他的二哥回来了。
今.永世参商
无妄端着一盅汤往广悲屋里走。院子里两个打扫的小沙弥拿着笤帚玩闹,见了无妄也不怕,嘻嘻哈哈地说“师兄好”。
无妄皱眉斥道:“安静一点,师父还在休息。你们是来清扫的还是玩的?”
两个小沙弥吓了一跳,战战兢兢道:“对、对不起师兄。”
屋内,广清听到外面的动静,疑惑道:“无妄最近这是怎么了?一天天的火气这么大。”
“唉。”广悲不住叹息,“我给他起法号‘无妄’,本是算出他身上带着情丝,希望他既然选择出家就莫要生出妄念,无忧无虑过一辈子。可如今……”
广清赶紧劝慰:“无妄这孩子心性坚定,定是能想明白的。”
广悲摇头:“你不懂,你不懂。这是前世的因果,不是想就能想透的。我现在越来越后悔,当初或许真的不该把他带入佛门……”
木门吱呀一响,无妄带着满脸疲惫进屋来。广清随便和他聊了几句,发现他的话明显变少了,还有点心不在焉,只有听到广悲在不断好转时才露出了一点笑意。
师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目光。
无妄回了房。今日依旧没有人来找他,他理智提醒自己应该为摆脱纠缠而松一口气,但满心全是焦躁和难过。他转了两圈,干脆躺到床上闭目养神。
他渐渐沉入梦乡。金色的桂花如雨般“簌簌”落下,金光瑶站在不远处,对他说:“二哥,我要走了。”
“等等!”他伸出手去挽留,“你要去哪?”
金光瑶迷茫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但是我不想再等了。我累了。”
“可……”
无妄触到他的那一刻,金光瑶哀伤地一笑,猝然碎裂成了千百朵桂花,被风卷得四散,从他的指缝中飞走了。
“阿瑶——!”无妄骤然惊起,冷汗涔涔。
“无妄?”门外传来广悲的声音。他已经恢复了五六分,起来走动时想起来自己的大弟子,不放心地来探看,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惊叫。
无妄缓了一会儿,开门道:“师父,您怎么来了?”
“出来走走。你怎么了?”
“无妨,噩梦而已。”无妄正说着,忽然嗅到了浅浅的桂花香,登时连礼数也忘了,惊喜地循着香味而去。
他早已后悔了。上次与其说是怀疑金光瑶,不如说是怕自己会越陷越深、做出有违戒律的事,才焦虑地想摆脱那个时时触动心弦的人。但冷静下来又开始日思夜想,愧疚和思念折磨得他寝食难安。
他太想那个人了。
“无妄?”广悲不解地叫他。可无妄好像没注意到,一心一意地寻找着什么。
广悲跟着他到了院外,向一处树丛走去。无妄似乎很急切,小跑着过去拨开枝叶,柔声道:“阿瑶,别生气了好不好,我错——”
与此同时,广悲突然发觉不对,大吼道:“无妄,小心!”
一只青黑的手掌猛地从树丛中拍出,正中无妄的胸口。无妄一下子倒飞出去,吐出一口血来。
“无妄!”广悲接住大弟子护到身后,急忙发出信号,然后喝道:“来者何人!”
一个奇形怪状的身影从树丛中跳出来,随之出现的是不再压抑的桂花香。它开口就是放肆的嘲笑:“广悲和尚,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大弟子?没想到这么没用啊。‘阿瑶,别生气了好不好,我错了~’哈哈哈哈哈,这是哄小情儿呢?”
广悲脸色很难看,打量它片刻,似乎回忆起什么:“你和虬山的桂妖是什么关系?”
“我是和他同生同长的另一株桂树,”桂妖咬牙切齿道,“我来找你报仇了。”
十年前,广悲偶然经过一座名为“虬山”的山峰,打杀了上面一只为非作歹的桂妖。没想到这桂妖的伴侣那日正好外出,回来时只见一个老和尚将爱侣杀死,却因自己功力不足而不能报仇。十年来它一边寻找仇人一边增强法力,奈何天资有限,修炼到如今已是顶峰了,便想通过毒药削弱老和尚,今晚再发动夜袭,不料被无妄搅黄了。
“不过也没关系。”它浑不在意道,“现在看来你们俩都这么不济,提前行动也没什么。”
它说罢,仰天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。霎时间,就像前些日子寺庙遇袭时一样,无数妖怪从四面八方窜出来,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。
广悲飞身对上桂妖,无妄也起来和各路妖怪战成一团。寺庙中处处都是惊呼声和打斗声,不知是哪个妖怪吐了团火出来,熊熊火焰舔着木柱,大笑着窜上天空。
另一处山头上,金光瑶惊疑地望着火光,犹豫半晌,还是冲了出去。
无妄内力深厚,虽然不慎中了一掌,几个杂碎小妖还不被他看在眼里,很快打杀了一半。那边的桂妖没想到广悲如此厉害,也渐渐落了下风。
无妄自言自语道:“毒有桂香,那天晚上偷袭时也有桂香…原来都是它干的?”
“原来是你发现的?”桂妖先是惊讶,随后恨毒吼道:“原来是你坏我好事!”
无妄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悔恨,满心都是金光瑶那日怒极悲极的模样,出手越发凶狠,可章法却不由得凌乱起来。
桂妖看见他这副样子,眼珠狡诈地转了转。
广悲根基扎实心性清正,几十年修行下来,绝非是这邪物可比。桂妖浑身都是精纯佛力烧出的焦黑痕迹,心知自己胜机渺茫,又怒又恨之余动起了歪心思。
广悲毕竟大病初愈,行动间多了不少滞碍,虽不至于被桂妖伤到,却也无法将对方防得密不透风。桂妖瞅准时机,虚晃一招,旋即竟然运起全力,转头向无妄扑了过去!
它恼恨无妄搅了自己的计划,同时想着只要能杀了广悲的大弟子,老和尚一定会痛心不已。广悲发觉不对想拦,可尚且虚弱的身子不由心意,眼睁睁看着桂妖狞笑着冲向无妄,手掌中蕴着一捧乌黑的、香到刺鼻的毒雾。
“无妄!”
无妄此时心中正乱,被吼得一个激灵,一抬眼就看到扑过来的桂妖,可此时想挡已经来不及了!
说时迟那时快,就在桂妖即将击到无妄的那一刻,横空突然飞出一道金光,狠狠地与毒掌撞上,爆发出巨大的震荡声!
桂妖发出凄厉的惨叫,一只胳膊被震成齑粉。广悲赶过来,佛珠以雷霆之势击中桂妖的头颅,将它打得灰飞烟灭。
但无妄却无暇去庆幸。他脑中轰然一炸,意识因恐惧而一片空白,只能机械地伸出手,将那个半透明的身影接到怀中。
他嘴唇剧烈颤抖着,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……阿瑶?”
桂妖孤注一掷,将一身妖力和剧毒全部聚在了一掌中。金光瑶方才那一击重伤了它,自己却伤得更严重。不修邪术的魂魄十分脆弱,他的身体好像破了个洞,魂力源源不断地流出去,身影越来越虚幻。
“蓝曦臣。”他叫了一声,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
无妄手足无措地抱着他:“我在,阿瑶,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,你别有事……”
他不停给金光瑶注入灵力,可是于事无补。泪水夺眶而出,模糊了金光瑶的面容,好像他就要消失一样。
“蓝曦臣。”金光瑶叹息,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,与无妄额头相抵。
“蓝曦臣,我好累。”
仿佛有一道闸门被开启,无数片段一瞬间涌入无妄的脑海——共情,金光瑶把所有和蓝曦臣有关的记忆全部倾倒给了无妄,与此同时,另一道屏障终于轰然崩塌,被遗忘的东西破闸而出——那是蓝曦臣的记忆。
“那些人是追你的?快来,跟我走。”
“泽芜君,我是见过的。”
“二哥,这次清谈会完了,咱们一起出去转转吧。”
“你相信魏公子,而我,相信金光瑶。”
“这声二哥,不必再叫了。”
“可我独独没有想过要害你!”
……
蓝曦臣在养魂珠前枯守了好几个月,有一天醒来,突然感觉到珠子上有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魂力。
金光瑶真的逃出来了。
那时他的表情一定是很傻的,金光瑶日后经常拿来笑话。
金光瑶能出声了。他趴在蓝曦臣耳边,笑着不停地叫“二哥二哥”。
金光瑶能显形了。蓝曦臣看见他挂在自己身上,自己走到哪他就粘到哪,跟个小娃娃一样。
蓝曦臣能碰到金光瑶了。他们紧紧相拥着接了一个吻,蓝曦臣好像含住了一块又软又甜的云。
蓝曦臣死时,魂魄飘飘悠悠地升上半空。金光瑶还抱着他流泪,他心疼地想去安慰自己的爱人,可修仙者的魂魄如果可以转世,就会被天地法则牵引到地府。他只能身不由己地飞远,不舍地望着金光瑶越来越小的背影。
他在黄泉路上排着长长的队,心心念念都是他的阿瑶,生怕对方等急了。时常有银钱、衣物和吃食送下来,他好像能看到金光瑶在小院中忙忙碌碌的身影。
他想他的阿瑶了。
他死后的第七十三年,烧来的东西里夹了一张纸条:二哥,你还记得我吗?你会回来的对吧?
他的心狠狠一痛,拿出全部家当好说歹说贿赂了一个阴差,才让他插了个队。
可不知道是这阴差没说清楚还是那往生井前的阴差走了神,竟然把他按照本来应该排在这一位的魂魄来处理了。那阴差扯下本子上的纸,一边扔进往生井一边念念叨叨:“庞岩是吧,转生成和尚啊……”
“等等,我——”蓝曦臣大惊,话还没说完,往生井就传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,将他拉入通往尘世的井水中。
他的记忆飞速被抹去,一生的场景次第褪色、湮灭。最后一幅画面,是金色的桂花林中,金光瑶笑着从树枝上扑到他怀里。
“二哥,我等你回来。”
“阿瑶!”蓝曦臣徒劳地大喊,口中一片苦涩,不知是井水还是泪水。
“阿瑶……”他不能忘,他还要回去找他的阿瑶,他还要……
“……”还要……做什么呢?
他陷入空茫冰冷的黑暗中。
……
金光瑶被独自留在时光的河流中,困于不知何时是尽头的等待。一年年桂花开了又落,他提灯守在柴扉旁,望着回家的路,一望就是百年。
二哥会回来的。
他从长夜中醒来,身旁床榻冰冷。
二哥会回来的。
门前生出绿苔,恍然间已经深到扫不掉。
二哥会回来的。
“嗨,小兄弟,一碗汤下去,谁还记得谁啊!”
二哥会回来的。
一百年白驹过隙。他又一次从美梦中惊醒,泪流满面。
二哥……回来了?!
“呃,敢问施主…是否认错人了?”
二哥…会回来的。
“你不记得我了?”你答应过来找我的,你答应过会回来的,你答应过要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的!
回答他的是无妄疏离的背影。
二哥会回来的吧?
“施主,请自重。”隐忍的语气,嫌恶的躲闪。
二哥会回来的,二哥会回来的,二哥会回来的……
“你还是早日去投胎,不要不知廉耻地痴心妄想了!”
他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,空对着一块经年旧碑、一室冷清死寂、一院原来早已灰飞烟灭的幸福光阴。
自欺欺人的梦该醒了。小径只会慢慢荒芜、慢慢被杂草淹没,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捧着一束桂花回家来,笑着对他说:“阿瑶,我回来了。”
二哥……不会回来了。
回忆如同洪流一般淹没了无妄,他就像被拉到另一个世界、禁锢了所有的动作,被迫观看两个人的一切。足足过了一刻多钟,他才重新清醒过来,周围全是寺中的和尚,于心不忍地看着他。
他后知后觉地发现,自己的前襟已经湿透了。
“二哥。”细微的声音在呼唤他。好像有一把大锤狠狠砸在头上,蓝曦臣瞬间回过神来,慌乱地看向自己的怀中。
金光瑶的魂魄正在一点点地碎裂。魂魄主宰着记忆,过往的时光一滴一滴,随着魂魄的碎片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。
“二哥,”金光瑶笑他,“你怎么把头发剃了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会像蓝安那样‘为一人而入红尘’吗?”
蓝曦臣不住地点头,眼泪滴在金光瑶的脸颊上:“会,所以你不能走,你要留下和我一起。”
金光瑶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,他静静地盯了蓝曦臣一会儿,绽放出一个极欣喜的笑容:“二哥,你回来找我了。”
蓝曦臣哽住了。金光瑶笑着抱住他的脖子,把头埋到他的颈间。蓝曦臣感到有温热的液体在脖子上漫开。
二哥回来了。可以回家了。
“我好想你。我爱你,二哥。”
“我也爱你,阿瑶。我回来了,我——”蓝曦臣紧紧抱着怀中人,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。可没等他的话说完,金光瑶就砰然碎成了一捧桂香的尘埃,随风飞向遥远的天末。
“二哥。”最后一声呼唤,含着幸福的笑意,比羽毛还要轻柔。它打着旋飘过蓝曦臣的耳畔,然后安静地离开了世间。
金光瑶永远消失了,从人间,从三界。彻彻底底地,不管是否有人悲伤和悔恨、上天入地地寻找千年万年,都再也回不来了。
“阿瑶——!!”蓝曦臣撕心裂肺地大喊,伸手想抓住什么,却只留下了最后一抹花香。所有人都垂下头,广悲悲声喃喃着不知什么。
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得响了一下。蓝曦臣低头一看,是一个已经被泥污了的、红线串着的风车。
“不可能,不可能!”蓝曦臣捡起风车护在心口,赤红着双眼,推开一个小和尚就向寺外冲去。他的师弟想拦他,被一掌打飞,只得无力地叫道:“师兄——”
广悲把他扶起来:“别拦他了,让他去吧。无妄,无妄啊……”
蓝曦臣就此消失了,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也许他一年年地守在桂树林中的小院里,在记忆的凌迟中寻找一丝丝过往幸福的遗迹;也许他已经疯了,在这茫茫人海中痴痴傻傻地寻找着那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;也许他仍旧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跋山涉水,妄图将那个人拉回人间……
平生不会相思,斯人既逝,才会相思;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。只可惜相思无涯人已去,覆水难收,悔之晚矣,有花堪折而未折,待到无花空折枝。一场海誓山盟,一场阴差阳错,唯余满目山河,徒伤落花风雨,终究负尽眼前人。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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